英伟达收购（或不收购）ARM背后的深层逻辑

最近一段时间，英伟达有意收购ARM这个消息在全世界引发了轩然大波。虽然截止发稿前，这件事情还没有最终落地，但是包括交易金额、时间表等很多具体信息都已经在全网传的沸沸扬扬。
当吊足大家的胃口之后，英伟达CEO黄仁勋在8月20日的财报会议上首次回应了这个传闻，他表示英伟达尚未提出对ARM的收购计划。
从表面上看，黄仁勋否认了当前甚嚣尘上的收购传言，但事实上，这个回应并没有否认英伟达在和软银探讨收购的可能性。所以在靴子落地之前，我们无法得知ARM这家总部位于英国剑桥的IP巨头未来的可能性。
然而在老石看来，英伟达在技术层面并没有收购ARM的必要性，本文会详细分析这个观点。但如果站在资本运作的角度，那么这次传言中的收购，则有着它内在的逻辑。假设这次收购成真，那么对于中国的芯片产业来说，则会带来非常巨大的冲击。
接下来，我们就一起分析一下，这次收购传言背后的源起、内核和展望。

源起：一场资本的“狂欢”

孙正义和他的软银集团，一直是投资神话的代名词。他的封神之作，就是2000年向刚刚成立的阿里投资了两千万美元，后续又追加了六千万美元投资，而这笔投资在今天的价值超过1300亿美元，不到20年实现了1700倍的回报。
然而在2019财年，软银集团的表现可以用“灾难”来形容。软银集团15年来首次录得经营亏损，亏损额达到了创纪录的1.36万亿日元，约合130亿美元。造成这个巨额亏损的主要原因，是软银愿景基金的投资组合遭遇了大幅亏损和价值缩水。其中，软银累积投资高达100亿美元的WeWork公司，烧钱速度堪称惊人，去年年中账面仅剩25亿美元，同时每个季度还要持续烧掉7亿美元现金。此外，WeWork寻求IPO失败，也直接导致了其估值从巅峰的470亿美元迅速跌至70亿美元。对此，孙正义也承认，对于WeWork他做出了一个糟糕的投资决定。
孙正义和WeWork CEO Adam Neumann，后者在IPO前夕爆出一系列竞业丑闻，导致WeWork IPO失败且估值暴跌（图片来自Getty Images，iStock）
除此之外，软银对Uber、OneWeb等公司的投资都遭遇重大挫折，累积录得上百亿美元亏损，这也使得软银的股票在今年初一度下跌50%。

资料源来自recode
在这个大背景下，软银开始了大规模的变现融资。比如，软银通过卖掉T-Mobile、阿里的部分股份和期权合约，分别获得了224亿美元和147亿美元收益，见下图。

在过去的四个半月里，软银已经筹集了大约400亿美元的资金，用来缓解当前的财务危机。因此，软银集团的上季度净利润超过了1.2万亿日元，在短短三个月完成了V型反转。

但是，由于上季度大部分的盈利都来自于资产出售产生的一次性收入，这个反转的势头到底能否继续延续，就成了业界非常关心的问题。软银也在继续自己的资产出售计划，而ARM就成了出售的对象之一。
孙正义曾在不久前公开表示，对ARM的未来有很多种选项，比如上市、部分出售、全部出售、合并等等。在此之后，业界对于谁会收购ARM的传言就一直没有停止，从最早的苹果，到三星、高通，再到如今的英伟达，各种交易细节和金额都不断被爆出。可以说，ARM被收购，好像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8月中旬，有消息称，英伟达收购ARM的具体金额，从最早的300多亿美元，一路上涨到400亿英镑，约合520亿美元。这个数字比四年前软银320亿美元收购ARM的时候溢价超过六成。
然而，正如我在文章开头提到的，我认为这次收购更多的是一场资本的狂欢，和技术的关系不大。
英伟达最近可谓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之前的文章里介绍过，英伟达近年来股价屡创新高，市值不久前更是超过了英特尔，成为了美国第一、世界第三大芯片公司。但是，相比英特尔，英伟达的营收和净利润都差了一个量级。在2019年，英伟达的全年营收只有109亿美元，净利润28亿美元。再加上英伟达刚刚完成对Mellanox的70亿美元收购，因此英伟达的现金储备应该不足以支撑这笔现象级的收购案。
那么问题就来了，英伟达去哪筹措520亿美元收购ARM呢？答案很简单，就是按现金加股票的方式进行收购。有很多传言称，英伟达和软银甚至讨论过完全使用股票置换的方式进行收购的可能性。
从英伟达的角度来看，在股价处于历史巅峰的时刻，拿股票换一些像ARM这样的优质资产，绝对是一个明智的选择。而软银，曾经是英伟达的第四大股东，它的愿景基金曾投资了英伟达50亿美元，这层关系或许也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这次收购的走势。
那么，为什么说英伟达收购ARM，和技术的关系并不大呢？

内核：收购背后的技术逻辑
说到技术，就首先要简单介绍一下ARM的商业模式。和大部分芯片公司不同，ARM有着非常独特的业务和盈利模式，也就是所谓的IP技术授权。这种模式现在看起来非常直接，但在ARM刚刚出现的时候，这种模式则是非常新颖的。
简单来说，ARM的主要核心竞争力，就是自身的ARM处理器架构，以及配套的参考设计、开发工具和生态系统。和高通、华为、苹果等公司不同，ARM并不针对某个特定领域和场景设计和开发芯片，而是提出了基础的CPU架构，通过授权的方式允许其他芯片公司进行具体的设计开发，并从中获取技术授权费用。此外，当芯片生产出来之后，还会从每个芯片抽取一定的版税。

ARM的商业模型（图片来自ARM）
ARM的这种IP授权模型有很多个层次。比如，对于像苹果和华为那样有自主研发能力的公司，可以只授权ARM CPU的架构，用户可以根据需要自己实现具体设计。而对于开发能力稍弱的公司，ARM则会提供参考设计，用户可以在此基础上进行针对性的优化。对于开发能力不足的公司，ARM还能提供完整的方案级设计，用户直接拿过来使用就可以了。
那么，一个最重要的问题是，为什么现在大家都选用ARM的处理器架构进行设计开发呢？
ARM和移动互联网可以说是互相成就、互相促进的关系。和英特尔、AMD的x86架构不同，ARM CPU采用的是RISC，也就是所谓的精简指令集。顾名思义，这种架构的最主要特点，就是简单。它对传统的复杂指令集进行了精简，从而得到了更少的指令、更简单的实现，和更高的编译效率。这也使得ARM处理器的功耗极低，从而特别适用于各种基于电池供电的应用场景。
毫不夸张的说，正是ARM的出现，促成了智能手机的蓬勃发展，并促进了移动互联网的大爆发。借助着这波热潮，目前ARM在全球的授权合作伙伴超过1000个，基于ARM架构的芯片出货量累计超过了1600亿枚。
那么问题又来了，既然ARM这么牛x，它肯定挣很多钱吧？
根据软银集团去年的财报，ARM在2019财年的净销售额约为19.28亿美元，年增长率仅为2%，营业亏损约4亿美元。事实上，在过去的几年里，ARM的增长率和营收也基本保持这个数字，甚至更低。例如，ARM在2018财年的增速仅为0.2%。

不过，这样的营收和增速，和其他芯片大厂完全没法同日而语。比如，高通的主要收入来源之一就是专利授权，它在2019财年的专利授权收入就高达46亿美元。
造成这种“尴尬”局面的原因，还是和ARM的商业模式有关。为了维护这个商业模式的可持续性，ARM必须尽可能多的扩展自己的生态系统，让更多厂商使用基于ARM架构的处理器，而不是其他竞争对手的，这样才能源源不断的产生授权和版税收益。而这也使得实际的抽成比例不能过大。例如，版税部分通常只有芯片售价的0.5%到2%，对于智能手机等价格敏感的应用来说，每个芯片能贡献的版税收入可能只有几美分。
按照ARM当前的商业模式，基本上任何公司都可以和ARM达成架构授权，从而在此基础上开发自己的芯片，英伟达也不例外。也就是说，英伟达并不需要通过收购ARM获得相关的技术授权，也不需要通过收购来增强自己在这方面的技术能力。需要人才的话，直接挖人就可以了。这也能解释为什么苹果等公司并没有继续推进对ARM的收购。
这就好比有个土豪想开家饭店，做大餐时需要用盐，结果就把盐场买下来一样。除了有钱、任性，好像很难从做饭更美味的角度来解释这件事情。
相比之下，高通的专利授权有着本质区别。高通在3G、4G、5G等领域有着超过14万项专利，其中很多是无法绕开的关键专利，这也使得高通在定价权方面有着绝对的话语权。前几年，苹果和高通在全球各地开展专利诉讼，起因就是苹果不爽每部iphone都要交给高通7.5美元的专利费。要知道，这还是当年乔布斯亲自出马谈成的折扣价，原来的专利授权费用是手机售价的5%，每部机器会高达20美元。

在这个过程中，苹果还在努力寻找高通的替代方案，并从iPhone7开始，转而使用英特尔的基带芯片。然而，这也造成了这几代iPhone的通信质量严重下降，并饱受市场诟病。最终苹果和高通达成世纪和解，重新签订了6年的授权协议。英特尔也黯然退出5G移动基带领域，并将团队和技术打包卖给苹果。
如果再用前面做饭的例子，这就像土豪开饭店，做菜的时候必须要用一种秘制酱料，而这种酱料只有高通能做。那么就算流着泪咬着牙，也要花大价钱把酱料买过来才可以。
综上，通过在技术层面的分析，很难找到英伟达收购ARM的技术动因。

展望：收购对中国芯片产业的影响

ARM的创始人之一，Hermann Hauser博士在接受BBC采访时直言不讳的表示，如果英伟达收购ARM，将会是一场“灾难”。
对于ARM来说，被英伟达收购会对自身的商业模式直接产生巨大的冲击。要知道，ARM的客户有很多都是英伟达的直接或间接的竞争对手，这和软银不一样。如果ARM花落英伟达，这些客户势必会严肃的考虑采取其他CPU架构的可能性，比如RISC-V和MIPS等，并对此开始提早布局。这在根本上违背了ARM广撒网、构建广阔生态的核心思想，并由此造成恶性循环。就像Herman Hauser博士所说的，这也会影响ARM的技术中立性。
对于中国的芯片公司来说，如果ARM被任何美国公司收购，并且国际形势没有发生根本性的变化，那么这在短期之内都将会带来“灾难性”的后果。
众所周知，之前美国对华为等中国公司做出了一系列的限制和打压措施，这使得台积电等企业无法代工华为海思等中国芯片公司设计的芯片产品。此外，建设芯片工厂需要的很多关键设备，比如荷兰ASML公司的EUV光刻机、美国应用材料公司的各种半导体制造设备等，也都受到美国政府禁令的限制，无法提供给中国的半导体企业使用。
此时，华为海思等中国公司，尽管生产不了芯片，但仍然可以使用ARM的架构授权，进行芯片设计。但是如果ARM一旦被美国公司收购，ARM架构的授权也就会受到美国禁令的约束，使得华为和其他芯片公司无法继续使用ARM架构设计芯片，也就从源头上断了中国芯片企业的活路。如果说，我们之前是被扼住了喉咙的话，那么现在就是被一记闷棍直接放倒。
我在之前的文章里写过，上一次美国制裁华为的时候，国际学术组织IEEE竟然发内部信禁止华为的专家学者担任IEEE期刊的审稿人或编辑。也就是说，像IEEE这样的顶级专业学会，在政治压力之下，也能沦为实行学术封锁的傀儡。
从长远来看，出路之一就是尽快转向其他处理器架构，比如RISC-V等。今年3月，RISC-V基金会从美国撤出并在瑞士完成注册，这波操作很刚，主要目的就是要保持它们的中立性。事实上，阿里平头哥在去年就发布了基于RISC-V的玄铁910处理器，它基于12纳米工艺，有16个计算核心，工作频率达到2.5GHz。
可以说，采用其他处理器架构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完成对ARM架构的替代，但目前这也仅仅局限在物联网领域。在很多其他领域，比如智能手机处理器、网络设备和其他SoC的嵌入式处理器等，ARM依然是最强王者。转型也很难在一朝一夕之间完成，放弃ARM架构，就意味着放弃过去几十年积累的技术、经验、流程和渠道，这对于我国的整个芯片产业都是极其负面的打击。

ARM在各个领域的市场份额和发展预期（图片来自经济学人）

结语

不管是技术的需求，还是资本的狂欢，如果英伟达真的完成了对ARM的收购，对中国数字芯片公司肯定是巨大的利空，对ARM本身也肯定有着极大的负面影响。同时，这笔收购究竟能否完成，以及它能否通过世界各国的反垄断审查，也有待时间的检验，让我们拭目以待。
（注：题图素材来自The Telegraph。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与任职单位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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