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吃小乳猪的孔老夫子说“束”的时候，他真不是在要猪肉?| 语言

在《论语》的英译过程中，译者能否根据自己的考据和解读，洗去传统解读糊在孔子身上的泥巴，恢复其教育哲学家的真身，是一个挑战。

孔子作为哲学家在西方哲学界没有得到像老子那样的认可，一个原因就是，《论语》中所包含的许多哲理在现有译本中没有正确或充分传达出来。

尤其是孔子有关教育的一些哲学理念，并没有得到正确或充分的解读和传译。涉及教育哲学而有歧义或有争议的论述主要有以下5条：

1. “而之”（1.1）是讲学习与复习的关系，还是讲学习与实践的关系？

2. “故而知新”（2.11）的意思是‘通过温故而去知新’，还是‘温故而且知新’？

3. “自行束以上”（7.7）说的是学费问题、入学年龄问题，还是对求学者素质的要求？

4.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8.9）是在鼓吹愚民政策，还是在倡导对民众的引导和理解？

5. “唯女子小人也”（17.25）是否流露出了孔子对妇女的鄙视？

按传统解读，呈现在读者面前的不是一个伟大的教育哲学家，而是一个督促学生复习功课的教书匠、一个埋头于故纸堆中的学究、一个靠学费养家糊口的私塾先生、一个兜售愚民政策的政客、一个鄙视妇女的大男子主义者。这些形象，有的直接或间接有悖于孔子有关教育的其他言论，有的有悖于孔子的的伦理哲学和政治哲学。尤其是“自行束以上”一句，到底是索取学费，还是说明孔子招收学生的其他考量？

对于一个办学者来说，解决了师资问题（“故而知新”），接下来就是生源问题，或者说，什么人有资格享受教育。标准不外乎三条，一看是否付得起学费，二看是否达到入学年龄，三看是否具备当一个学生的素质。

孔子的观点是:子曰:“自行束以上，吾未焉。” （7.7 ）

自古以来，对前半句的解读五花八门（见程树德， 1943/1990 : 445-448 ）。对“束”最广为接受的解读是“学费”或“聘礼”，这种解读根深蒂固，以至 “束”后来成为教师薪水的同义词。

朱熹综合了许慎《说文解字》对“”的释义和邢的注解，解释说“，脯也。十艇为束。古者相见，必执贽以为礼，束其至薄者。”据《汉语大字典》，“束”的意思是“捆”，作为量词，可指十个捆在一起的东西；“”、“脯”、“胝”同义，即腊肉、熏肉之类干肉，“”和“艇”指条状干肉，“脯”指片状干肉。支持这一解读最有力的证据是《礼记少仪》里“其以乘壶酒、束、一犬赐人”这句话。与四壶酒和一条狗并称的一定是某种物质上的好处。根据这种解读，整句话的意思就是“只要是主动地给我一点见面薄礼，我从没有不教诲的”（杨伯上峻，1980)。

考虑到孔子是位美食家，任何人以十条腊肉作为学费拜孔子为师，孔子便收为门徒，这也说得通，毕竟教师需要有酬劳才能维持其生活和教学。但是孔子说过“君子於，小人於利”（4.16)，他也不是个靠收学费养家糊口的私塾先生，应该不会明码标价收学费。同时，十条腊肉差不多就是半扇猪了。像颜回、原宪那样的特困生能否交得起十根腊肉作为学费，还是个问题。

不仅如此，介词“以”后接物质名词没有问题，谓词“行”如果后接物质名词，其意思是“赏赐；授予"（见《汉语大字典》)，把“束”解读为腊肉，与“行”在语义上不匹配。

第二种解读认为“束谓年十五以上也”。

这是《论语注》的作者郑玄（127-200 )提出来的，支持这一解读的证据有桑弘羊（前152-前80 )在《盐铁论》中提到的“臣结发束，得宿卫”和范晔（398-445 在《后汉书延笃传》中提到的“且吾自束以来”。据说古人在十五岁时要举行束带修饰之礼，“自行束以上”就是“行过束之礼后十五岁以上的少年”。

孔子曾说过“吾十有五而志乎”（2.4)，这里说自己仅招收十五岁以上的孩子为徒，似乎也说得过去。但孔子招收学生似乎并没有年龄限制。

据李零（2007:19-21，84-86 ）考证，孔子从齐国返回鲁国后，在 36-54 岁期间招收的学生中，有名有姓且年代可考的有10名，其中年龄最大的几个比孔子小29岁，年龄最小的，说比孔子小49岁（《孔子家语七十二弟子解》）。且不论年龄最小的，年龄最大的学生中不能排除有的在孔子36岁时就已经拜他为师了，这时他们的年龄仅为7岁。孔子周游列国时（55-68 岁）招收的学生中，年龄最小的几个比孔子小44-48岁；这些人很难说全是在15岁之后才被孔子收为门徒。从古至今，儿童上学受教育的年龄一般都在六岁左右，很难想象孔子会放着年龄虽不到15岁但聪颖好学的学生不教。事实上，《论语》里就有孔子教诲小孩子的记录:“互言，童子，人惑。”（7.29）。这里孔子见的“童子”就是未成年的孩子。

从语法的角度看，把“行束”解读为“15岁”解决了 “行”的问题，但没有解决“以上”的问题，因为“行束”是一件事，事情只能与以来、以后搭配，不能与以上、以下搭配。

第三种解读认为“束”的意思是“约束整”。

支持这一解读的证据是班固所著《汉书》里记载光武帝刘秀（前5-公元57)给卓茂所下诏书里说的“前密令卓茂束身自，执节诚同”这句话和该书《邓后纪》里说的“故能束，不触罗网”（见程树德1943/1990:447)。在这一语境中，“束”只能解读为“约束己；约束身”。“自行束以上”的“以上”可理解为“以求上进”（古代“上”与“进”是近义词，见《汉语大字典》)。“自行束以上”也就是“凡自我约束以求上进”。

孔子在“言”的互见了那里的童子，让弟子们感到困惑。孔子解释自己的行为说“其也，不其退也，唯何甚?人己以，其也，不藤其往也。”（7.29)意思是“我是鼓励他们进步，不鼓励他们退步，这有什么过分的? 一个人自我约束以求上进，就鼓励他自我约束，又不是褒奖他的过去。” “己以”与“自行束以上”说的是一回事情。这一句话后面是孔子的另一句名言:“不不，不悱不”（7.8 )。这两句话的精神是一致的，即“一个人只要有上进心，我就愿意辅导教育他；一个人只有发愤钻研，我才会开导启发他。”

《论语》的英译本中，9个都按“一束肉干”来译“束”，译法各异。有意思的是，早期译者把肉译成flesh，后来的译者译成meat或pork:

[1]his bundle of dried flesh（Legge)

[2]his simple present of dried flesh（Soothill)

[3]a bundle of dried flesh（Waley)

[4]a bundle of dried meat（Lau；Dawson；BrookandBrook)

[5]a bundle of dried pork（Huang)

[6]a few strips of dried meat（Hinton)

[7]a gift of dried meat（AmesandRosemont)

两位译者的解读比较特别,李克曼（Leys )采用了泛化的译法,森舸澜（Slingerland）的译法是基于程树德（1943/1990：466）里提到的一种解读：

[8]a token present （Leys ）

[9]as little as a bundle of silk or abit of cured meat

也许可以译成:

[10]To those who decide to restrainandcultivatethemselves for their advancement， I haveneverdeniedinstruction.（陈国华，2007b : 57 )

翻译是把一种语言表达的意思用另一种语言表达出来，典籍的翻译首先要设法还原原文作者所要表达的意思，为此需要对文本中的晦涩之处有正确或较为合理的解读。如果现有的注释不正确或不十分合理，译者有责任尽力提供正确或较合理的解读。

参考文献：

陈国华（2013），对孔子教育哲学五个基本理念的重新解读与英译，《中国翻译》，（6）：50-56。

编辑：陈楚然

审校：李雨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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